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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依菲,四川成都人。本硕就读于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留学于都柏林,现为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博士在读。写作诗歌、小说、话剧,曾参加美国爱荷华大学夏日写作节、入选《星星·诗刊》大学生诗歌夏令营等,诗歌作品散见《星星》《诗刊》《天涯》《青年文学》《汉诗》《青春》等刊。
组诗:致从来也不是我们的都柏林[1]
1世界是个巨大的草台班子[2]
邻座阿姨问我去哪里,我答:“都柏林”。
“噢,德国是不错,我也去过,”她说,“十月
就已经很冷了。”[3]这世界是个巨大的草台班子
但四年前,这句话还没流行开来。
我睡上三天两夜,去爱尔兰。
飞机上不敢饮食,饿了便睡,睡得拿太阳穴
撞遮光板。
我常睡在白天而非夜晚,主动让时间失却规范
掉队了就可以脱离任何比赛。起飞和降落的失重
让我一直被困电梯中,当大部分人都走在
恰当的楼层,我被幽闭在这里,上下顶撞
想用我的淤伤敲开不同门户,直到我终于
暴怒地砸向所有失灵的按键。
警卫和维修工看着我哭。
抵达都柏林,我的心曾短暂翻飞了一小会
像初雪敲动了空白的飞机场。拖着三个行李箱
我幻想我是第二个萨义德[4],对自己说:
“Welcome to the West. Welcome.——你即将
成为政治正确的一切:亚裔的、女性的、无产的
文科的”。但正确,没让我的日子好过一点,原来
生活竟不是一场学术辩论。但距我能得出这结论
怎么还得有,好一段时间。
[1] 摘自爱尔兰小说家约翰·班维尔散文集之《时光碎片:都柏林记忆》:“都柏林从来不是我的都柏林,这使得它更加诱人。”
[2] 2024年网络流行语。
[3] 德国的首都是柏林,而都柏林为爱尔兰的首都;人们常常弄错这两者。
[4] 知名“东方主义”学者。
2都柏林早春踏青
早上十点,我决定去看鹿,因为
在凤凰公园[5]
鹿蹄紧锣密鼓地敲响
五公里外的大地,如某种仪式;因为
我微信里所有的朋友
都睡着了。他们消失在地球的另一端。
当我失去了我所有的朋友,
我便去凤凰公园看鹿。
我想不出还有什么事更加紧急,
看一群鹿
在密林与老树深处
像一个衣架的概念长出血肉
像一个流行的典故图穷匕见
……细密的针脚,踏遍大地的缝边。
鹿,
它们不设防的身体,在晨曦间
软面包或塑料袋
似的发起来。
婢女,士大夫,妖精,观音与孩童
血液暖和,追鹿追进
一场异国的踏青。
割伤我脚踝的荨麻,是竖起诡计和武器
在毛茸茸的日光里
敬畏着敌人的小士兵。
但他们都不明白看鹿的美妙不在于
巨大瞳孔的鹿善良地注解着
山水与神明的倒影,而在于通过鹿的庸俗
重温现实的蓬松。
走近看鹿,它们体型巨大。
热烘烘的粪便,
新一天的,还呼吸着……
装满了内脏的腹部微微抖动,
还有那绒绒如蒲公英的斑点。
跑起来,跑起来,鹿!
用这肉体凡胎的存在,
健康我的世界。
隔着洲际与汪洋,独自醒在
不属于我的都柏林,我湿漉漉的
宛若双鱼座。
今天,鹿看我的美妙在于
我成了春天里的三两件
逐渐被晒干的衣服。
[5] 凤凰公园(Phoenix Park):位于都柏林市中心西北部利费伊河北岸,始建于1663年,占地1760英亩,是欧洲最大的室内公园和皇家鹿苑,爱尔兰总统府和美国大使官邸也坐落其中。对生活在都柏林的人们来说,优美的凤凰公园是周末野餐和看风景的好去处。
3喜悲交响曲——记都柏林除夕夜
谁都看出我们并不虔诚
市政厅外,雪中排起长队
领取福利餐,贪婪地请求社工们
把热腾腾的神,赠给我们。
——最实惠的圣诞大礼包:
绿豌豆,牛肉酱,红薯土豆泥。
圣三一[6]的学院高墙上,唱片播放雪花
所有的街道都飘起梦一般的舞蹈、音乐和芳香
舞蹈、音乐和芳香……直到夜里十点
圣史蒂芬公园[7]前最热闹的大街
只有圣诞树安静地穿戴红光。
回家,回家——那狭小但珍贵的所在
那有着毛绒拖鞋,取暖器,写满字的日历
和尚未结尾的学期论文的地方。
那里,没有人要看我们的种族,没有人要听
我们的母语。我们不虔诚,也不来自这里
虽然这并不妨碍陌生人与陌生人笑眯眯地交换
微凉的cheers或温热的thank you
多美啊,到处都飘起梦一般的舞蹈,音乐
和芳香,舞蹈,音乐和芳香,
哪怕都柏林从来也不是我们的都柏林。
我们以肉身穿行,稚气的圣诞歌声
像光脚被初雪洗过。心底对幸福的每一声欢呼
在微妙的调音后,都高高低低地铺开不详的序曲
上帝不必知道我们是谁,但谁都看出
我们并不虔诚,一遍遍地请求
保佑我们,保佑我们,保佑我
[6] 都柏林圣三一学院(Trinity College Dublin)是1592年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一世下令为“教化”爱尔兰而参照牛津、剑桥大学模式而兴建,至今已有400多年历史,是爱尔兰最古老的大学,亦是不列颠及爱尔兰八所古典大学之一。
[7] 又名圣斯蒂芬绿地(St Stephen's Green)是都柏林市中心的的一座公园。它是爱尔兰最知名的维多利亚公园,一直保持着传统的维多利亚式布局。在繁茂的树和灌木丛间,你能看见壮观的维多利亚时期的春夏花坛。
4乘客——记都柏林半便士桥的雨中日落
无法使它停下来,无法
使它停下来。再怎么忙碌
不过是机器般旋转的手,往车厢里塞满乘客
日子仍在开走,一班班永不回头的快车。
我在记忆的褶皱里藏了好些动词
它们也徒然地忙碌着,时不时
弗洛伊德般松掉门锁,颠倒起梦与希望的暗室。
写作,或者说
亟欲证明和辩解的不甘,逐渐闲置下来
不求被任何一位教授录取,我用带口音的英语
和街头的青铜乔伊斯,聊聊走调的天
聊聊一个人的故乡是另一个人的流浪之所。
事实是,没有哪个合唱队,投资银行
或演艺公司愿意收购我的故事
而我对此不再感到为难
志不可得,而年命如流
终于,我允许了我的快活成为二流的。
冒着雨,所有的贼鸥
都往同一个西方飞去
我目送它们像告别隧道里朝未来睁着眼睛的一位位乘客
永远颗粒无收地,缺乏伴侣地,绕开主线任务
被载往莫名其妙的地点
着手起几件没意义的事。
即使这是一场游戏,我仍旧年命如流,如流,如流
无法使它停下来,无法
停下来如同我身前与身后那些无论是有家者,是挥霍者
是胜利者,是青春与微笑者,还是徒劳者。
在夕阳的波浪里,还有谁
会不愿意被跌落
被幸福所摧毁,被虚无所分食
对此,我不得而知。
5 好友——献给May
像西瓜永远只吃一半,
北欧的夏天被经纬线藏起了夜晚。
室友回国后,连我仅剩的早晨
也被装进行李箱寄走。她细心地留给我
整理好的垃圾袋,够用两三个月
却不再每天从蚊帐里钻出来
睡眼惺忪地说声“早啊”。她独特的擦音
是装有粤式茶点的家用杯盏
轻松地碰到一起。
在五平米的厨房里,连洗碗
也曾经很有趣,把话题湿沥沥地
一天三次冲洗,就像人一天
要不厌其烦地吃三次饭,再不厌其烦地
洗三次碗;隔离期间,我们不应该停止
一天讲三次话,为了让脑回路上的
交通运转,和肠道中一样货来货往
——是的,这里不会有任何堵车。
只是十年后,如果我有幸再走一遍
我会想起什么?是我们朝夕相处的每一天?
是我们最盛大的娱乐活动——
推着房东的婴儿车,去亚洲超市
买蔬菜水果?是六月底,我们为彼此
准备好了充电器与鲜花,在塔楼下
拍给毕业与离别的两万张照片?
这些问题,我能否提前回答?
大幅削减了日落后,都柏林如今只是
我一个人的都柏林,我憎恨这无用的盈余。
源源不绝的光开始讨人厌,我要如何
高效地把它们都浪费掉?或许,我该出门
把每一座电线杆上的小鸟涂鸦拍给你
继续我们之间的解密游戏?寂寞是一张脸
他在无人的街道外面,传单似的送出笑容。
尽管如此,你回国以后
有时候我真想请他进来坐坐
看看他发红的牙龈,听听他开口前
打好的腹稿,他社交恐惧时的心跳
宛若一个被反复拨打的空号。
既然北欧的疫情没有夜晚
我们就去一次次地洗手,吃西瓜;洗手,吃西瓜。
切开心也是甜的,切开废话也是甜的
切开迷惘也是甜的。
6 失眠
我在都柏林的最后一周,
白昼时长攀升至20小时。
我确信世界正在逐渐失效。
要如何形容半夜11点
刺眼的白天?如果可以
一戳一个窟窿眼、一戳一个窟窿眼
钟表的针头在云里面
戳不动卡顿的超链接。
用了太久,我的理智变得很旧,
啤酒喝到凌晨1点,敞篷酒吧
流出的影子,浸泡着日出的微澜。时间
用不完,一切我在意的事进展都太缓慢。
等待戈多,也等待途径市政厅的电车,
在最后几站开进郊区亘古的牛群间。
在向南倾斜的街道上,我出售我的电饭煲,
我的二手生活,换回一叠不再有用的欧元。
回国的机票涨至5万,不可退改,
在都柏林的人还是要离开都柏林。
离开都柏林的人们练就了从回忆的
渣滓里再度淬炼的手艺,一大袋
结块的短句:“果然,都柏林
从来也不会是我们的都柏林。”
因为无法将身体关机,
意识的鼠标也要失灵。
那时我就知道,迟早有一天
当系统提示“内存已满”:
我的人生里就不必装下
那么多不再回去的岛屿。
最后一周,我是被自我罢免的神,
在白夜里四处游走,像跑着跑着
就失去了腿的人。
我抵达过的所有地方都在身后亮起,
无声地。一排排沉晨雾里看不见的灯。
“不早了,亲爱的,
你25岁了,还在写诗,读社会学,
还以为凭这个,就能改变世界。”
那时,我无法从悔恨或忧虑里
逃出来休息哪怕一小会儿。
街边高高的电线又被大西洋的风吹乱,
醒着的每分钟,都是失眠。
7整个夏天,所有的水
不会再有一次那样的狼狈与勇气了
我闯入陌生的国度,以为在欧洲
事情就会更轻松一些,而生活却
更极端了……雨,粉身碎骨
下进都柏林。在烫伤的夏天里
青春消逝。一盒最爱的巧克力
正在化掉,正在
无声摊开她暗红的体液。
那个七月,我目睹有人
在宏伟的英式玻璃柜上,摆满香水瓶。
不同的气味沾满他的身体,使他
变幻着,像某种朝生暮死的昆虫
在热雨斑斓的衣橱里,频繁更衣。
可那些虫子,张爱玲式地爬满了果子;而果子
一夜间,百分百地填满了树:所有
没解决的问题,都被歪瓜裂枣
但自圆其说地,倒逼出来……
咬一口,全人类的
眼泪,并没结出同种味道
我早该知道。正如都柏林
从来也不是所有人的都柏林。但在同一部
暴雨里,街头的卖艺黑人,或岸边暮跑的
女警官,谁又不是与大西洋同生死?
别无选择,我的爱也一直免费,一直是
满头大汗的一场空,尽管
奖学金不多,生活费昂贵。
如果再一次闯进都柏林,我也想成为
流淌本身、冲刷本身、沐浴本身,而非
被裹挟的、被推翻的、被穿透的……
能自我洗涤,就不会再被弄脏了吧?
就算没有一条河或一片雨是安全的
在每个分岔的选择前,它们主动把自己
劈成两半;为了重新出发
我也会一次次割开我的血滴
把不带走的那部分,永远留在都柏林。
8 健忘症
花了很久也没学会不为注定的事哭泣
我的母语无处呐喊你的名字
只因都柏林从来也不是我们的都柏林
大部分困难在于欲拒还迎
于是我学着回归透明,让往事
穿过我,直到我也离开,成为更广的一阵风
吹着欧洲擅长把事物落空的美丽
我们的故事是很廉价,甚至偶尔免费的酒
消失的双手,再也斟不满彼此的杯子
当然了,我们中的任何一个都并不因此贫瘠
只是过来人会说过去很忠贞,不因你忘记而消失
它惬意地流浪在巷子里,一只你回家路上
再也认不出的外国猫咪
2024顶度诗歌奖颁奖典礼于6月22日晚19:30在济南章丘明水古城首届清照诗歌艺术节举办,最终评奖结果同步对外公布。
2024 顶 度 诗 歌 奖
获 奖 情 况
同奖项按姓氏拼音排序
青年诗歌奖
周鱼
青年诗歌奖·入围奖
莱明
托马(郑越槟)
王江平
高校诗歌奖
主奖空缺
高校诗歌奖·入围奖
李盲(李毅翔)
香港中文大学
施岳宏
上海大学
杨依菲
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
张琦
浙江大学
授 奖 词
初读这组诗,虽觉略欠构思的整体感,但诗人的语调轻快、松弛,看似不经意地展现陌异的生活场景,却都能在细微处透露留学生活的日常之下隐藏的,由外部环境与内心沉滞所带来的紧张与不安。细读过后,可以看出,诗人善于营造戏剧性氛围,凸显生存处境的些微荒诞与错位感,同时,在诡谲多变的世界格局中,敏锐地触碰到个人与国族,现实与文化,身份与身份政治的复杂性。诗人也尝试着不断返回内心那稳定且温暖的部分,试图调动其精神能量,焕发生命的热情和执着。如果我们认可华兹华斯所说的——诗是宁静中回忆起来的情感,那么,这组或许也体现着回忆之声的诗,所反映的恰是诗人当下的经验:那些不确定的却也是不会消失的,期待着年轻的诗人再次将它们锚定为某种肯定的力量。
执笔人:周瓒
获奖者:杨依菲,高校诗歌奖·入围奖
2024 顶 度 诗 歌 奖
结 果 公 布🔗
情 况 介 绍 🔗
征 稿 启 事 回 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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